历史剧可深可浅,可教化可娱乐,创作者有文化使命也罢,有历史情怀也好,但对观众而言,他们想要的,首先只是一个好故事。
文|杨慧
古代中国是我国全年龄段观众的浪漫情结。官场尔虞我诈,后宫暗流涌动,江湖英雄传奇或闺阁小姐心事,哪怕四六不靠的架空玄幻抑或穿越,都不乏观众喜滋滋看戏、乐陶陶捧场。
而历史古装剧的非议,也与这种宿命地位相伴相随。哪怕是历年来的当红作品《甄嬛传》《延禧攻略》《军师联盟》《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也无不曾走过舆论风浪。但今度《清平乐》面对的争议,又和前述都不太一样。
《清平乐》是近年来头部剧中优缺点格外两极的作品。其服装、道具、化妆、置景、台词、礼仪等,在众多如不见毛孔的后期、捉襟见肘的特效、难对口型的配音等影视剧的积贫沉疴里,确实是少有的踏实、精致、工业化成熟度饱满的作品。
但要评价这是部上佳好剧,却也为难。电视剧本质还是戏剧为基,泛戏剧艺术的完成度构成剧集质量的“1”,而服化道等是后面的“0”,当1圆满时,其余元素也许能决定作品得分10还是100,而当1欠缺时,次要元素的突出,却只能倍显作品的空洞与苍白。
剧中众生:
道德盛世之下,谁都面目模糊
电视剧在诸多视听艺术中,恐怕是最重视人物的一种。无他,篇幅浩大、播出漫长的电视剧,提供的不是一次性绕梁不绝的视听体验,而是朝朝暮暮的闲暇陪伴。而观众和电视剧角色,十分容易形成一种虚拟关系,学术话语称作准社会交往。观众关心角色的剧情命运如同关心左邻右舍日常,好友亲朋近况,故而到入戏入迷处,才会有举国皆骂王沪生,才会有一生阴影安嘉和。
《清平乐》的输着,首先就在人物塑造上。
也许从根源就先天不足。《清平乐》原作《孤城闭》是以公主徽柔和内侍怀吉的爱情悲剧为主线,也许原作男主的宦官身份,导致其丧失了能够成为主流媒介作品男一号的能力,这种二度阉割让原作里丰满的人物被割舍,配角强行上马,也难怪有网友调侃这是把《红楼梦》拍成了“贾政传”,把《梁祝》拍成了“祝员外传”。
说来可惜,宋仁宗朝文化昌盛,众多历史名人赫然构成北宋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唐宋八大家有六位生活于此间,外加包拯、狄青、范仲淹、晏殊等响亮名字,只要将名人生活、文学气象稍加妆点还原,有《醉翁亭记》的“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沧浪亭记》的“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名篇名词加持,《清平乐》这首作品,就已半阙先成。
走进《清平乐》,以为能见到文人墨客从历史或语文教科书中立住走出,岂料比起历史或语文课程,群星更像行走的思想品德课本。也许是名人光环所累,也许是配角戏份所限,剧集对这些知名历史人物的塑造选择了单向完美标签法。
除了极少数剧情需要的反派,文人们官位有高有低,跟皇帝关系或远或近,性格有刚有柔,但几乎都是道德标杆文人脊柱,近乎所有的私心都是出自公义,文人们自己笔下苦闷的左迁和怀才不遇,在剧里摇身变为为了官家和百姓慷慨的颠沛流离。
当人性的复杂被简化,人物的性格被单向度,再亮的历史星辰也就只被凝铸成了神龛里面目模糊的道德圣人。最突出莫过在故事后半段登场的司马光,以身化为一把赛程颐比朱熹的道德戒尺,鞭挞众人非要立地成牌坊。
前朝尚且如此,后宫纲常就更寻常。以皇后曹丹姝为典范,她在一场误会导致的少女心伤的新婚之夜后,一个女扮男装上学堂、与前夫和离铿锵的进步女性就头也不回地将自己活成了存天理灭人欲的丰碑。
而偶有人情的萌芽,如张妼晗和徽柔的爱情,明明可以刻画为被礼教碾碎的来自人性的带刺玫瑰,却非要以刁蛮任性涂抹她们的爱人之心。所谓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而若美不为美,则撕碎时恐怕只会被人拍手称快。
前朝后宫,多是良人。满目锦绣,却难觅灵魂。
主角主线:
纪传或叙事,两者皆不成
而在这些道德牌坊包夹的“生在孤城人稀嘘”的男主角,又是何人?这部勉强像是纪传体的作品,到底又以何为魂?
故事对重重包夹下的男主角,给予了最多的关注甚至同情。同情他节衣缩食,同情他克己复礼,同情他有生母不能相认,同情他有爱人心意难通。故事描绘一位含辛茹苦宋代公务员,工作加班苦,同事难相处,夫妻感情不和睦,女儿婚姻不幸福。
如果被刻画对象不是一位大一统王朝的帝王,也许故事只是小格局,还不是没道理。而当这是一个帝王故事,这种刻画就到了避重就轻、甚至指鹿为马的地步。任何只讲权利不讲义务的行为都是耍流氓,任何只讲义务不讲权利的行为同样也是耍流氓。
对帝王的权柄刻画云淡风轻,却铺陈帝王的牺牲要观众同情,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帝王的眼泪真能比梁家铺子因天子一念而家破人亡更值得伤悲?
退后一步,就算圣人君子道德故事,也不是这样讲法。无数的剧本教材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三分钟一小冲突五分钟一大高潮是怎么样的利器和法宝。《清平乐》里大冲突几乎看不到,小冲突又处理得隔靴搔痒,导致全篇犯了叙事类作品最大的禁忌:文似看山不喜平。在平淡之中,还以极其缓慢的节奏铺陈,淡汤还加水,就更喝不出滋味。
作为一部大男主的帝王戏,剧里宋仁宗身上背负的冲突都撑不起全篇。比起其他古装大戏,《琅琊榜》的复仇主线贯穿始终,《甄嬛传》的爱情悲剧一咏三叹,《清平乐》始终令人摸不清楚定位。
仁宗的亲情线似乎在前期作为主线,但是刘娥和赵祯两代政治家的博弈成为了养母生母二选一的家庭伦理桥段并随着太后过世了结,爱情线时断时续,官家真爱在曹丹姝和张妼晗之间暧昧不清却又在结局强行论定,事业线则更是升级版室内剧,朝堂争执来往你升我降的画面里,战事、新政、赈灾、立储……种种国计民生,只有言语交待,没有场景过程,看似刀光剑影,实则远离实际。
就连本应最该引起观众怜惜的徽柔公主与内侍怀吉的爱情故事,也在极其吊诡的剧情节奏中逐渐崩坏。典型如徽柔爱情穷途末路而烧公主府一事,剧中徽柔举火把象征性地烧一烧,皇帝深夜被通报于是派殿前司和怀吉前去解救,解救没有给任何过程镜头,有人向仁宗禀报“怀吉将公主救了出来”便算完毕,而怀吉守在昏迷的公主床头,徽柔婆婆杨氏得知怀吉来了也要自焚,于是有人来通知怀吉去解救杨氏,怀吉便也去了救了。
这一段的节奏与逻辑都极其拧巴:公主放火情节情绪铺垫不够;怀吉如何救出公主,苦命爱侣火中相逢的场景完全缺失;杨氏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需要怀吉去解救,杨氏对怀吉怀恨在心,让他去不是火上浇油?
全篇诸如此类的段落不计其数,让人的逻辑和情绪都无法跟随故事进入,任戏中人大悲大喜,观众却难动情衷。
历史古装剧已经在政策调整的导向下、在经济力量的变革下、在网络文化的浸染下,今非昔比。历史剧可深可浅,可教化可娱乐,创作者有文化使命也罢,有历史情怀也好,但对观众而言,他们想要的,首先只是一个好故事。